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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民间的生命力

2000-02-1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余杰 我有话说

鲁迅在逝世前的一个月,写了一篇很奇怪的文章——《女吊》。过去很多研究者认为,这是鲁迅坚持“复仇”的精神,申明“至死也不宽恕”的理念,所以颂扬上吊的女子“准备化作厉鬼以复仇”。然而在我看来,鲁迅之所以写《女吊》,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要表彰蕴藏在绍兴民间戏剧中鲜活的生命力。正是这种旺盛的、蓬勃的、甚至带着几分原始气息的生命力,支撑着先生在黑暗中战斗了几十年。从《社戏》到《女吊》,先生从那些活生生的剧目和表演里,吸取了无穷无尽的养料。在《女吊》中,鲁迅津津有味地谈到绍兴地方戏中各种各样的“鬼”,有孤魂野鬼、鬼王鬼卒,有火烧鬼、淹死鬼、科场鬼、虎伤鬼……而先生最留意的还是“女吊”——“少顷,门幕一掀,她出场了。大红衫子,黑色长背心,长发蓬松,颈挂两条纸锭,垂头,垂手,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,内行人说:这是走了一个‘心’字。”先生观看家乡社戏的时候,早已经是几十年前的童年时代了。可是直到逝世前夕,他依然念念不忘,情不自禁。父老乡亲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,融化在这些千年流传的戏剧当中,而先生的心灵与它们沟通、与它们交融,也就与中国文化中最有生命力、最有价值的一部分相遇了。

在生命日益被压榨成一张白纸的学院里,我渴望着发现这样的来自民间的生命力。在读老村的自传《生命的影子》时,我欣喜地体验到了这种生命的气息,像清晨小草的香味,也像春天杜鹃的色彩。(《生命的影子》,老村著,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2月出版)这本十多万字的自传,据作者自己说,是他写得最困难的文字。就像在黄土高原上挖掘一口井,要穿越多少岁月积淀下来的沙土,才有希望找到汩汩而出的甘泉啊。我不太喜欢读所谓的“知识分子”们的回忆录、自传等著作,因为它们呈现给我的往往是一副木乃伊——有毫无表情的脸面,有干枯的皱纹,有萎缩的四肢。他们在自传和回忆录中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具有异秉的童年、风华正茂的青年、功成名就的中年和夕阳无限好的老年,一路的凯歌高奏。他们有的来自农村,但在这些文字中他们尽量避免与农村挂钩,尽量淡化自己身上的乡村气。他们似乎对农村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排斥和厌恶,他们竭尽全力把自己打扮成“洋气”的城里人。他们生命的泉源堵塞了,他们脱离了土地,他们像行尸走肉一样在城市里行走着。恰恰相反,老村在《生命的影子》中,用大部分篇幅描述了他困苦的、匮乏的、耻辱的乡村生活,他坦然地说,自己是在“狼狈地活着”。他生长的那片黄土高原,是中华文明永恒的象征。当我读着老村的文字时,很自然地想起了电影《黄土地》。一般来说,镜头比文字更加直观和更加具有冲击力,但我觉得,老村的文字一点也不比电影镜头差。“我哭了。我似乎觉得,我的镇子在我的泪眼里,模糊了,朦胧了,最后又凝固成了一个坚固的影子。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老村,穿越历史的老村。这影子我永不会忘怀,她将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,写在我的作品中。她生长了我,她虐待了我。但我还是爱她。”我明白了老村为什么要使用这样一个笔名。因为在困苦、匮乏和耻辱中,他也享受到了巨大的生命的冲动和最本真、最纯粹的善良和美。有了这一切,老村才成其为老村。

老村的父亲是木匠,是一个了不起的木匠。这段文字是整本书最打动我的地方之一:“父亲从此成了手艺人。做木匠是个实实在在的生计之道,它需要聪明和耐心,兼需超出常人的苦力。这手艺虽然不会使人大富大贵,但它养活了陕西澄城我们的家人。好的木匠几乎可以称为一个民间艺人,尽管因其作品过于实用而被忽视。”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:文明的内核究竟是什么?是士大夫的诗词歌赋,是皇宫的金碧辉煌,是秦始皇的兵马俑,还是孔庙的碑林?不,都不是。在读布罗代尔厚厚三大卷的《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、经济和资本主义》的时候,我发现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特殊的着眼点——相对于辉煌的庙堂,他更注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、穿衣吃饭。他认为,后者比起前者来,更具有普泛而宽广的意义。同样的道理,中国的文明,中国的传统,那些最优秀的部分,应当存在并生长在民间。老村也许没有意识到,他不经意之间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——到中国的底层、中国的民间去寻找中国的生命力。正如他所写到的:“在我回家探望家人的日子里,每遇到师友或老乡家中搁置着由父亲亲手打置的木器,便会不厌其烦地端详。的确,我发现父亲后来多年制作的,往往都是可以称之为木器中的精品。他是那样地注重选材的质地和取样的洗练。”这就是最伟大的也是最朴实的艺术。这是与统治者无关的,而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艺术。这样的艺术,这样的美,被我们遗忘很久了。

傍晚的时候,黑暗一点点地涌进阳台。我经常在思索,鲁迅先生当年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,为什么最后他没有被黑暗所吞没?我想,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,他的心灵一直与故乡、与民间、与底层保持着一种血肉般的联系。他以一种宽广的胸怀去爱、去拥抱闰土们、祥林嫂们、孔乙己们。他从乡村走出来,却永远也没有离开乡村里所蕴含的生命力、创造力和想象力。老村也是抱着同样的情感、同样的信念、同样的理想开始他的文学创作的。当我读着老村笔下的这段文字时,不禁泪眼朦胧:“我这样不厌其烦地说我的父母,并非是我存心要给他们树碑立传。只是因为他们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真切的部分。……他们作为普通劳动者,让人想起来的确既自豪又心酸。在街道马路旁简陋的饭馆里或旷野的黄土梁上,你随时随地会看见他们,一碗普通的羊肉泡馍会使他们满足得无以复加,一曲嘹嗓的秦腔会使他们如醉如痴。也许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。我常常也这样想,他们是真正享福的人,因为,唯有他们才真真正正地品尝到生活的滋味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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